【天荒】傲骨

大概是崇德paro的狗子X还未成为荒川之主的川

勉强算是正剧向,感情戏几乎为零不如说作者根本不会写感情戏作者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加tag大概是习惯了。

并没有经过严格的考据的故事,请勿当真,私设上天。

平安时代背景,但不是手游背景,不是手游背景,不是手游背景。

最开始仅仅是作者的一个脑洞而已,因此逻辑什么的都没有,就这样也能瞎编1w7可见水分有多深。因为只是一个奇怪的脑洞所以作者表示如果雷到人不负责。

OOC注意,非常的OOC,其实作者只是想写成长的故事但没有成功。


傲骨

春,曙为最。刚是破晓,白流泛绿,碧色稀疏而晨露未干,已有草踏声与鸟鸣共响。

这声音是轻微的,甚至比不上溪流破冰之声清脆。却终究惊起了飞鸟,晨光微摇,羽翼已隐没于新茂的枝叶之间。

男孩怀抱着佛经,衣袍不加修饰与衣带一齐垂落在地上,被露水打湿了一片。他还不足十二岁,因此依旧作童子打扮,白衣总角显是光华可爱。

他有些烦恼地将落地的衣带提了起来,但那般走路实在有些滑稽。他思考了片刻,还是放了下去,只在一只手心中攥了片衣角。

须臾,男孩到了岸边,溪流已经显得有些急促,不复平和之象。明明尚是初春,此地的水流已经有些湍急,隐约有咆哮之势。

然而男孩却觉得心里终于平和了下来。仿佛堆压的惆怅感随着水流离去,终于给他留下了一片安和的空白。

他叹了口气,跪坐在草垛上,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物,再摊开佛经轻声念诵起来。透过薄光隐约观赏,佛经的字迹显是过于稚嫩,但笔锋清秀,日后定是十分美观。

这幅场面给贵族家善佛的女子看了,或许会感动得流泪。但此刻只有男孩一人,他心安理得地阅读着佛经并不抱着杂思——或许本是有其它想法的,但此刻已经全无。

但是就如故事或者怪谈中常见的,带着恶意地去打扰这幅图像的存在总不在少数。在这个故事中的是一个冷得让人发颤的声音:

“汝很吵。”

这句有些无礼的指责使男孩抬起了头,并且随着这个动作他无法再拿稳手中的佛经。质地上佳的白色外衣也差点落在地上。

靠在岸边的是一只——暂且如此称呼,蓝色的妖怪。他显然受了伤,皱着眉头,眼神有些散淡。妖怪的血从脸上那暗黑色的奇特的纹路旁滴下,而这血又被清澈的流水打散了,只剩下浮白的水花。

他穿着花纹繁复的蓝紫色衣裳,内衫紧紧地贴在他胸上,沁出大量红色的痕迹。唯独眼神平中带冷,静得如同一池寒潭。

男孩收了惊惶,意识到这是妖怪后,不但没有惧怕,似乎还添了几分好奇。他抱着佛经,抬起头道:“你是谁?”

“汝无需知道。”妖怪以不亚于男孩的高傲嗓音道,顿了顿,“或者汝想死吗。”

他似乎想恐吓男孩,但失败了。男孩依旧站在那里,盯了他好一会儿,又坐了下来。

妖怪呛了一下。如他所言,男孩在他眼里弱小得不值一提,要杀男孩只是一刹那的事。但即使如此,稍微运作妖力也让他有些痛楚。他咳了几声,血从嘴角涌出,沾染上蓝色的指尖。

妖怪也静默下来,看着淡红色的指尖,有些出神。

“你不喜欢佛经?”男孩问道。

打破这番静默的是男孩的问句。如按照妖怪之前的性格,这等弱小又竟敢打扰他思考的生物,他是不会轻易放过的。但他此刻心情有些微妙,因此回答道:“不喜。”

“为何不喜?”男孩单纯地看着他,“像故事里一样,妖怪都不喜欢佛经吗。”

太吵了,吵得让人心烦。

“闭嘴。”妖怪道。声音冷得像掺了冰的水。

他放下手,手指浸没在水中。而这水正在逐渐修复他的身体与血脉。

他还活着,因此那些反叛者也活不了多久了。

他半眯着眼睛,不知何时指甲已变得尖锐起来,眼睛也逐渐被红色渲染。他想着那些罪人的血,骨子里升起一股冷得刺骨的躁动来。而这冲动在他每次杀戮时总会出现,妖怪并不畏惧,反而极其享受,他知道这样的感觉会为他带来更强的力量,哪怕是以自身的粉碎为代价。

妖怪沉思着,然后转过头去。

如他所料,男孩已经走了,剩下的只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绿影。

这一刻,蓝色的妖怪竟隐约有些遗憾。

 

男孩掀开帘门,漫不经心又一如既往。

周围的侍女见到他都露出了笑容,不久切得正好的酥饼就放到了他面前。他拾起一块小口咀嚼,吃到一半便放下手表示不吃了。侍女点点头,将盘子端了出去。

山中的岁月缓慢又悠长,“那个人”曾住在这里,而现在只剩下他了。

他握了握拳,唤来一个侍女。

那女孩名叫璋子,鲜黄的外裳十分优美,新颖入时。她正在摆放花瓶,从唐国运送而来的云纹银瓶亦是精美含蓄,华光烨烨。

唯独他居于此处,只觉心中热度渐渐褪去,只剩冰冷。

听见呼唤后,璋子放下花瓶,躬身道:“陛下?”

男孩慢慢地说:“我听说,这里有妖怪?”

这话突如其来,璋子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只得低头称是,答完后又出了一身冷汗,不知是对是错。便慌忙的补充道:

“不,并不是妖怪……是神明,是荒川的神明。”

侍女俯下身子,男孩察觉她在颤抖却死命压抑住。

一时房里只存寂静,窗外尚有鸟鸣却传不入耳。

男孩沉默了下来,挥了挥手:“你出去吧。”

璋子低着头答应,退出帘子时偶然瞥见男孩的侧脸。他抿着唇,风姿自然是极其出色的,只是不知为何,似乎有些凄恻又似乎不是。最后远远看去,也只在烛光下留下一个剪影而已。

 

第二日男孩依旧捧着佛经来到岸边,他四顾周围,便放心地席地而坐。

“有趣。”声音响起。

男孩头也不抬:“你还在啊。”

这倒是十分诡奇的画面,蓝色的妖怪从水中走来,他今日的伤势比昨日好了很多,只是指尖依旧是血迹斑斑。妖怪似乎心情很好,靠在岸边的大石头上便闭眼休息了。

男孩打量着妖怪,忽然又轻声叹息。

妖怪睁开双眼,平静道:“汝倒是奇怪,明知吾在此,为何要来。”

白衣的男孩没有说话,仔细看手掌却微微颤抖,片刻后终于开口:

“我有疑惑。而人不能解。”

妖怪这才转头看他。

男孩长得很好,是那种世俗崇尚的精致与苍白。许是太过苍白了,反而让人心生垂怜。

这“人”中当然不包括妖怪,他只是颇有兴致地看了几眼,又简单地收回了目光。

“吾自然也不能解。汝之疑惑该问神佛。”

蓝色的大妖口吻平静,显是敛了戾气。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扬起一个带着明显嘲讽意味的笑容:

“而吾并非神佛。”

男孩偏了偏头,似乎有些不悦:“我也并不抱期望于此。只是……”

他低了低声,“我偏爱此处,这里让我很舒服。”

安静而平淡,如同雅乐一般的山水清风。他的心似乎也随着山风宁静下来。男孩坐在这里,梳好的总角垂在耳侧,自有旁人所不能及的高贵姿态。反而不似一个还未成年的孩子了。

“汝倒是选了个好地方。”妖怪盯着他。

在妖怪的眼里,此地乃是少有的妖气平和之处。对于疗伤而言,似乎妖气过于浅薄反而不适。但对于天生居于水的妖怪,只要有水便有力量来源,稍微平和的妖气反而对心境有益。

但是这不包括对人类。

虽然此处妖怪数量不少,但聚有妖气的地方也就只有那几个,无一不是偏僻荒凉,生人难近之处。人类不适宜这种地方,长期停留甚至会猝死,因此会潜意识避开。

那么,这孩子……

妖怪看着男孩清澈的眼眸,终于开口:“罢了,汝要来便来,吾无意拦阻。”

男孩淡淡道:“我想去何处自然去何处。谁拦也无用。”

声音中听不出一丝畏惧。

有那么一瞬妖怪的眼睛化为妖异的赤红,而这赤红又在主人的合眼下隐去。妖怪站起身来,冷冷地瞥了一眼男孩,终究未对他下手,而是消失在水幕深处。

 

妖怪熟知荒川的一切,他生于此长于此也将凌驾于此。逆流而上,几乎已成一种必然。

而这自信建立在强横无匹的力量上。违抗他者,终究会葬身在吞噬一切的水流中。

“主上,您的身体……”

妖怪冷哼了一声,潜身往下。水蓝的直衣瞬间裹住了还未彻底痊愈的身体,他握住那只黑色的头冠,然后束发。

他望着不远处深蓝色的王座。

“荒川之主”。嘴唇无声张合,如咀嚼唇齿间的血腥气。

妖怪握住了那把折扇。如白玉般的质地,握在手中也是一片不同于水的凉意。但妖怪还记得这把折扇曾染上的鲜红色。

茫然突如其来。水域众妖皆臣服于他,这广阔流域也将成他之所有。然而他的内心却是无波无澜,近乎空白。

无聊。杀戮也好,征服也好,都只是一瞬间的燥热与狂喜。

他想要的,绝不是如此苍白无趣之物。

又或者他早已清楚,他所想要的一切绝不可能归属于他。

在那一刻,白衣的男孩忽然映入脑海。而妖怪终于露出了一个难以捉摸的微笑。

迷一般的血脉,迷一样的身份。眼前的男孩虽然尚幼,但确实具备了非常罕见的素质。

幸或是灾?

布局即将完成的此刻,他隐约捕获了一点小小的乐趣。

在下一次战争之前,不失为一个消遣。将来的荒川之主这样想着,合上了眼睛。

也隐藏了那缕隐藏在血红眸光中的笑意。

 

第三日至,男孩依旧来到荒川岸边,这几日的相处让他大胆了不少。他的确没有如第一日的早晨那般念诵,但身边摆好了笔墨,明摆着是要抄写佛经了。

“汝要待到何时?”蓝色的妖怪问。他指间也放着竹筒,只是掠看便随意地摆放开来,但竹筒似乎是看不完的。

他坐在水中,有淡橙色的鱼从溪流中过,亲昵地蹭着他的下衣。

“还余四日我便回京都。”男孩抬起头说,将身旁的摆放着椿饼的盘子往妖怪那里推了推。

妖怪一晒,终究是拿起了一小块。

“我名显仁。”男孩忽然道,那双澄澈的瞳孔注视着妖怪,“既然尚要相处几日,我不妨以真名告知。也好称谓。”

他模仿大人的样子摇了摇折扇,面上略有拘谨,这姿态极其可爱。虽然当事人自然不觉。

妖怪饶有兴趣地看着显仁,也摇了摇手中的扇子:“汝是否听过妖魔以真名作祟的故事,这样汝也敢将真名告知?”

“无妨。”显仁说,态度显是坦然。

他天生有一种无畏无惧的气度,这气度源于他高贵的身份,又在他所经历的一切中得到提炼。最后汇聚成最高的风雅。

这坦然反而使那蓝色的大妖有些疑惑,思考片刻,将竹筒翻了一面,似乎想要闭口不谈。

男孩耐心地等待着。他所抄写的佛经乃是法华经,字句对现在的显仁而言显是有些难解,但如只求一个心中平静又何必知道的那么清楚。

“吾无名。”妖怪讲,“吾生于此地,汝可称吾荒川。”

他有些随意地靠在岩石上,白色的发丝依旧束得整整齐齐,沾水不乱。此乃是人间所不具备的,近乎妖异的美感。

“狂妄。”男孩评价道。

以地为名,的确狂妄到无以复加。

他想到故事里的鬼怪,有背叛心伤生怨而作祟的生灵,有几百年成精的树妖,有百鬼夜行,鬼魅狰狞。他们或恐怖或残忍,或痴情或放纵。而最终也难得善终。

眼前的这位却不像是故事里的任何一个。蓝色的大妖行止都宛如人类,而显仁很清楚地感觉到这种交谈不过是大妖闲的无聊的娱乐。

他没有执念,因此无从把握。

“你是很强大的妖怪吧?”显仁道,忽然生出疑问,“那你也应该知道,这世间除了荒川外还有很多河流,亦有更加风雅的名字。”

“既然如此,又为何执着于以荒川为名?”他老实地讲,并在这一瞬发觉妖怪的眼睛微眯了起来。

他有些警惕,随后看见妖怪展露出无法言说的复杂表情:

“汝错了。”

“吾不曾离开荒川,自然不知。”妖怪道。

他玩弄着指尖的流水,意识到今日的言行已经出格——没有必要,丝毫没有必要和一个普通的人类男孩谈那么多,哪怕那的确是一个不错的消遣。

有趣到他甚至能忘记眼前的男孩不过是一个人类。

他凝视着男孩,吞下了口中的最后一句话。水流从他脚底升起,并在男孩有些惊诧的眼神中将他吞没。

不该说那么多,是吾之过。妖怪——荒川无声地叹息道。

“明日再见。”他将这句话,准确地传达给了显仁。

 

但是。他思考着。如果说语言也是一种言灵的话,那么到底咒是附在谁的身上。

消失的那一瞬,他虚张开了手指。

 

“……呜!”

显仁从睡梦中惊醒,他坐起身来,依旧能听见响得出奇的心跳声。

他下意识地摸上自己的喉咙,似乎还能感觉到梦里异样的闷痛感。那里自然是没有指痕的,他却能确认在某未知的一刻连呼吸都成了奢望。

还有三日。他嘴唇轻轻张合。

桌上的烛灯早已熄灭,佛经翻开,笔墨微干。五部大乘经仿佛真能送人入轮回。

于是他想起了那个女人。

昔日美艳的容颜已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非是容貌的衰减,而是神态仿如鬼魅,长发如墨,似乎要将底下的女人吞噬在黑海之下。

即使如此,她手中也没有放下法华经。前来祈祷的僧人都称道夫人佛心不减,必有福祉。

何来佛心。他冷眼看着。

“我会去白河上皇处,为母亲祈祷。”显仁道。“父亲”支持他的决定,他的离开也不会影响政局变化。

即使他是天皇,他手中的也不是权柄。

“别碰我!”从唐国运来的瓷器被愤怒的女人挥落,砸出一声漂亮的轻响。

女人无力地瘫在床上,诺诺地自言自语。男孩冷静地看着这一切,将桌上的瓷碗收走。

怒气只聚起了一秒,这样激烈的愤怒似乎抽取了女人剩余的生命力。她无力地倒在床上,双眼直直地看着男孩。这姿态诡美而凄凉。

他退身离开,却听见他的母亲——待贤门院如同歌唱般的声音:

“千尺情海尽相思,却恨万重蓬山隔……”

低低吟唱的歌谣,缠绵悱恻更甚千丈发丝。显仁记得这女人歌唱时的模样,当真是绝世无双。

“这世间……当真有大义吗?”女人发问道。神态天真无邪如同少女。

她的眼眸里透不出显仁的影子。

轻声浅笑,转为大笑:“没有的,都是虚假的,都是玩物,你也逃不过,和母亲一起走吧。伊邪那美殿的血统流在你身上。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

她笑得颤抖起来,又在某一刻开始了剧烈地咳嗽。

显仁看了她一眼,离开了房间。

 

即使走到远处,依旧能听见那女人潋滟如春雨的声音:

“来日须悔我深知,今朝三辞不足惜。”

 

何为大义。他漠然以对。

所谓大义不过是当权者的导向,而能决定这一切的只有力量。

 

“此地有神明吗?”

他新穿了一身淡绿直衣,白鹤纹样绣在质地上好的绸缎上。

“汝何来此问。”

何来此问。显仁忽然笑了出来。

“只是好奇而已。”

荒川坐在流水中央的石块上,盘着腿也不知道在干什么。他身上的伤好得七七八八,残留的伤痕被华贵的蓝色外袍掩住,因此就看不出个所以然。

昔日血迹斑斑的初遇宛如一场梦境。而显仁更愿意称之为一个怪谈。

梦境是会结束的,而怪谈不会。

“吾说有如何,无又如何。”荒川换了一个坐姿,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汝莫非还想请事于神明?”

他的声音依旧缓沉,听不出一丝波动。

“……我此来,是旧地重访。”显仁轻声道,迷惘从面上一掠而过。

昨日一切,皆成泡影。

荒川明显不感兴趣地摇了摇头:“汝有何事,不如直说。”

是啊。显仁看着妖怪深紫色的瞳孔,那是清晰而美丽之物,此刻倒是认真专注地看着他。单纯是觉得有趣而已。

那家伙,不过是把自己当做消遣。显仁很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如果自己有力量的话,或许不但是皇宫里的一切,连眼前的妖怪也不得不直视自己吧。

“……佛经。”他面无表情地开口。

“即使我身份不似旁人,我抄写佛经,神明会听到我的愿望吗。”

每时每刻都有人用笔书写着不同的佛经,不同的文字,只是求一点宽恕或是福祉。他们中有无心尘世的僧人,有日益虚弱的贵族,有即将死去的病人。

虚弱的女人,如果拿不起笔,那就用自己的血去书写。

“真的能赦免一个人的罪吗?”男孩直白地发问,手指却攒紧了手下的纸张。

他用尽全力盯着荒川的眼睛,不给一个确切的回答就不罢休。

——那一瞬,深蓝色的帘幕降临。

奇迹般的,如同夜色凝结而成的颜色从水中或是空气里流转而出,灰黑色的鱼尾从清澈见底的水中跃起,然后柔顺地环绕在荒川身边,任他抚摸。

那是极其奇妙的画面,突兀到似乎不存在于现实。

水底的世界被他照搬了过来,鱼游于空而溪流在下,水草摇曳于无形的波纹间。可偏偏那只妖怪就真端坐在这淡蓝色的水雾中,仿如神明。

“汝认为呢。”妖怪撑着下颔,轻描淡写。

他的眼睛染成了血红。硬要比拟的话,显仁亦曾在进贡中见过同样色泽的珊瑚。然而颜色终究没有那么深邃与沉寂。

还没等他回答,妖怪漫不经心开口:

“这世间,自然是有神明的。”

深蓝游鱼凝结于他的掌心。

“‘神明栖身于世间万物。’此话为真,若吾言荒川亦有神明,汝可信吾?”

血红双眼越发艳丽起来。显仁退了一步,然后又稳稳地站直了。

害怕吗?

不,不害怕。那双红色眼睛中并无他熟知的杀意与厌恶,反而平静如一潭死水。

那么……这不熟悉的战栗,究竟因何而起。

“我信。所以你要什么。”他开口,喉咙有些干涩。

“把佛经给吾,如何?”荒川的语气兴味十足,“神明因信仰而存在,若无信仰则不存。人类啊……汝实在是太弱小了,弱小到连这一点都不明白。”

他回忆起了什么,而这片刻间冰冷的闪烁又湮没在血红色中。

“汝将佛经予吾,吾便将汝之愿望交于神明。”荒川凝视着他的双眼,“汝手中的佛经有着很强的信仰之力……是真正的愿望吧?”

即使是妖怪都能感受到,充满了温暖和希望的种子寄生在男孩一笔一划书写的佛经之中。

假以时日,或许能成长为改变时局的庞然大物。

 

“我拒绝。”显仁道。

他表面依旧是一副淡定模样,手指却怎样也无法停止颤抖。他咬了咬牙,将手指捏紧在手心。

无论如何,他绝不要在这个妖怪面前显露出狼狈的一面。

显仁重复了一遍:“我拒绝。”

他一字一句道:“你所指的给予,便是将这些佛经都沉于荒川之水吧——我知道你会的。”

显仁并不能理解此时自己的举动,如果按他以往的做法,他不会将这些佛经留在手里。哪怕他清楚妖怪的言语十有八九为假,激怒一位喜怒无常的大妖也绝对是不明智的。

但现在,另一种感情占据了上风。

眼前冰冷的蓝色妖怪从一开始就没有用认真的态度面对这场谈话。这样的态度他已经见过太多次了,到现在已是习以为常。所以不能信任,更不能交与感情。

更不可能屈服。

荒川没有说话。

但他的眼光变了,说是感情在那双红眸中显露一角,不如说是在水面上终于兴起了一缕波澜。

“人类。”他道。“可知,汝对于吾是何等弱小的存在吗?”

他的语速很慢,听来有种懒洋洋的味道。

但或许是显仁的错觉,荒川周围环绕的水流猝然变得尖锐,终于露出平和伪装下的狰狞姿态。

“若汝知晓……汝依旧坚持要激怒吾吗?无礼的人类。”

 

果真,这才是你真实的模样。

那一刻显仁脑海里出现的竟是这样一个念头。

不是荒川河边偶然发生的诡异怪谈,不是寄生于水流中妖异的“神明”……更不是一场可以挂于口中,然后收录于灯下的相遇。

或者说直到现在,显仁才有了自己遇见妖怪的实感。

 

——面前的妖怪,是“活”的。

 

“何为弱小?”男孩说。不带任何感情。

何为力量。他在心里寻思。是掌权者的言语还是妖怪掌中的水流,抑或只是一个凡人一生都无法触碰到的虚妄。

不知何时,男孩已经站到了妖怪面前。他眼眸透彻,将在水面一掠而过的飞鸟映得一清二楚。白衣垂地,衣袖半拢。

堪为人间绝景。

他突然想要微笑。周围依旧是清冷的山水轮廓,是冰冷得冻结一切的杀机,而此刻只有他们两人——或者一人一妖,在静得宛如死寂的世界中对峙。

一点也不孤独。

 

“想要我屈服你吗?别开玩笑了。”

他缓缓地,说出了这样如同挑衅的言语。

既非人类,亦非妖怪。

那么相互对立的,究竟是怎样的景色。

 

璋子擦拭着摆在栏门旁的云纹花瓶。她葱白的手指掠过瓶身,一丝清透的寒意便从指尖一直窜到发尾。

花瓶是深红色的,是很难用艳丽形容的色泽,。唯有透过这近乎深邃的黄昏流光,才能隐约察觉制造者故意收敛起来的光华。

就在这时,她听见门外有脚步声传来。璋子习以为常地回过头去,忽然惊呼了一声。

显仁站在门口,眉眼依旧是原先那幅沉静模样,衣衫却已经湿了个透。门槛染上了一个半晕开的水印,沿路的草色也亮得不似平常。

“您这是……”璋子有些困惑。虽然显仁还未正式成人,但她心里已将他当做成人对待了。现在这幅样子,是去了河边玩闹吗?

显仁躲闪开了目光,这也是不同寻常的。璋子越发地好奇起来,出于身份的计较她没有多说,只是手捧着花瓶,深深地垂下了头。

“……遇见了一条蓝色的鱼。”显仁有些无奈地开口。“没有讨到鱼食,便生气地甩了我一身水。”

璋子笑了起来,抬起头打量着年幼的天皇。若真是一条鱼就能造成如此惨状,那这条鱼的体型也可想而知。

“那也要怪您靠得太近了。”她忍不住说了句俏皮话。“离水边远些就不会这样啦。”

她有些诧异地看见显仁的脸莫名其妙地就红了起来。侍女只把这归结于男孩被揭穿的羞涩,摇了摇头,准备将花瓶放在架上。

却失了手。

花瓶啪的一声砸到了地上,深红颜色四分五裂,柔润的外形成了尖锐的碎片。

“请、请宽恕我!”璋子惊慌失措地跪在地上。她知道显仁十分中意这个花瓶,经常走到架旁赏玩,爱不释手。

男孩迟疑了一下,开口道:“把这里清扫干净。”

他没有多说什么,便转头走向自己的房间。留下趴在地上动也不敢动的璋子。

 

香丸只有一小粒,华贵的香气却萦绕了整个房间。

这是他从京都带来的最后一丸兰奢侍。显仁不喜欢这种香气,比起这种繁复华丽到让人头脑发昏的香气,清淡苦涩的侍从反而更得他赏识。

然而,“那个人”喜欢。

细想那个人就是这样的性子,喜欢繁华亦喜欢美人,想要什么就牢牢抓在手中,一切都得遂他所愿。即使出家也执意要垂帘听政,给“父亲”造成了很大的困扰。

然后他终于死了。

男孩坐在床边,似乎想了很多又什么都没想。花瓶碎裂的那一刻他理应生气或者动容的,可并不是。深邃的红色从完整直到破碎,比刻意描画的云纹还要繁复优雅的裂痕从瓶底蔓延而上,似藤蔓一般最后吞噬了整个瓶身。

美得让人心颤。甚至显仁怀疑它被制造的意义就是破碎的那一刻。

他低垂着眼睫,从怀中拿出湿透的经书。字迹被晕得一塌糊涂,几个月的心血也就这样简单的化为灰烬。

 

“笑起来,也很好看。”在这个独自一人的深夜,他在谁也不知道的黑暗中说出了这样一句的话。

 

显仁没有再去荒川岸边。三日后他回了那个繁华又苍白的京都,带着山里的艾草和竹笋香气。

直觉或是心照不宣,他清楚即使去也见不到那只蓝色的妖怪。离开的时候他迟疑了片刻,然后在周围惊诧的目光中向着渺渺水畔行了一礼。

算是因告别而妥协,勉力挤出来的一点尊敬的体现罢。

 

那个时候他自然不知道这个小小的妥协后来成了某个妖怪打趣他的谈资,更不知每当此时他都会把荒川默不做声地目送他离开这件事当作反击来应对。

而更多的时候,谈话就止于此处了。作为人类的显仁的一生究竟是在何处完结的?想必他和荒川都有不同的答案吧。

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这场出于所谓孝道,最后止于一礼的跋涉,只是死地前的最后一把生气。

 

该怎样记述这荒谬的未来呢。

 

书卷被风吹开来。当显仁记下这件事的时候,心里意外的平静。

他甚至看似好心情地吟诵了一首和歌。记忆中的那个女人也曾这样叹惋道吧:

“相逢已是分别时,只愿梦身皆融入。”

可是那个女人的模样已经模糊了,不仅模糊,而且成了不愿回首的一道暗影。梦里没有,故事里也没有。

脆弱得宛如沙尘。他放下了笔。

 

被退回的佛经还堆在墙角。显仁跪坐在蒲团上,喝着从宫里带出来的茶。当初的雅仁亲王,如今的后白河天皇实在亲厚,竟允许罪大恶极之人带走这般珍贵的茶叶。

又或许是同情。他从小小的窗口,望见了树上结满的红叶。

如今的赞岐国应该是颜色丰裕的秋季了,枯山水带着雨露淋湿的气味。他身着绯色单衣,长发直垂至地,模样实在昳丽非常,只是过于苍白,毫无血色。他该是四十多岁的年纪,然而样貌却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即使头发长时间未修建,容貌之美却是无论如何都掩不住的。显仁站在庭院里,即使不说他也知道影卫站在阴影深处,等着命令然后向他射出最后一箭。

他泰然处之。又或者说,在别人眼里,当年的崇德天皇已经是个疯子了。

只他自己知道,他正在变成妖怪。

 

那不过是很早之前的事了。被强行篡位也好,不被支持也好,挣扎也好,集结也好,背叛也好,流放也好。和歌也好,樱花也好,爱恨也好,现在说起来,都只是简单的,仅仅是溜过唇角的几个音节。

如果有什么是不能忘记的话……

显仁抱着佛经,走进庭院。他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后跪坐在池塘边。听人说这池塘是活水,能连同外界。而显仁所想,这池塘的水终究会流汇成江流,然后涌入大海吧。

会流动到某个他再也没能涉足的地方吗。

他有些痛苦地咳了几声,这痛苦中却又带了一些快意。

黑色羽毛随着身子的颤动,从衣袖中落了下来。疼痛为真,而这久违的愉快也是真的。在此刻已无虚假,他也没有必要去寻求虚假了。一切都该在此刻结束。

如果有什么是不能忘记的话。

他收了微笑,然后将佛经一本本拾起。深褐色的字迹显露在日光之下,发冷的红。

法华经、华严经、涅槃经、大集经、大品般若经……显仁掠过这些字迹,终于面无表情。

向神明祈求是没有用的,他早就该知道这一点了。

“你想要力量吗?”黑色羽翼的青年在他心中问。

越来越清晰了,背负着黑色羽翼,与他相同模样的青年。青年出现在帝王的梦境里,带着他熟悉又陌生的微笑。

然后朝着他伸出了手。

“你知道的吧。你和所有人,白河天皇,近卫天皇……他们都不一样。”青年故意省略了最后一个名字。“你身上,流动着伊邪那美命的血啊。”

古有神伊耶那岐与伊耶那美,降于岛,树天之玉柱,建八寻殿。两者本为兄妹,然最后生育了诸神。而伊耶那美因伊耶那岐的背叛堕落,成为黄泉污秽之女神。

天皇便是神子。拥有着这两位神明的血脉也无可厚非。

“不是这样。”青年摇头,“只有你,真正继承了那位大人的血脉。”

违背世俗,乱伦而生的血脉啊。

他的手顺着显仁的肩膀下滑,然后按住了近来不断疼痛的地方。

“……背叛人类吧。”

青年轻声道,那双蓝色的眼睛异常漂亮。

“背叛人类,然后寻求大义吧。”

 

佛经的字迹被水流破坏。他坐在水塘前,平静地看着它们沉没然后消逝。他在恍惚间忽然觉得有那么些可笑。

……啊啊,这就是所有被顶礼膜拜的事物的去处了。早该如此。

显仁盯着经文被撕碎的残骸,还记得在某一本被退回来的佛经上,天皇做了这样的批复。

“独活已无意,不如散漫去。”字迹草略,是随手的产物。

——所以去死吧。

“……哈哈。”干枯的笑声从他唇齿间流出,与这垂死的躯体相得益彰。

他着一身红衣,乃枯叶逢霜的美丽,又不会显得太过鲜妍夺目。这破裂的红色垂落在夕阳下,是难得的惊心动魄。

“人类的躯体,真是脆弱啊。”

影卫站在阴影里,突然从脊椎处传来一丝寒意。他举起了手中的弩箭,指向已颓然起身的前任天皇。

 

他最后看见的,是一双不该存于世的湛蓝双眸。

 

“……哈。”铃木中将站在夕阳下,有些感慨地叹息了一声。“真是好久不见了,这香川的夕阳还是如此惹人怜爱。”

他已过四十大寿,此时有些倦怠地伸了伸腰,回头对一脸无奈的侄子道:“一宇,我先去休息一阵子,你不要太过懈怠嘞。”

这老头只是想偷懒吧。一宇腹诽,不过面上没说什么,只是恭顺地点了点头。

“说起来,叔叔,你今晚的故事还未讲完哩。”他提醒道。

“皇家的事,你个小子知道那么多干什么。”铃木中将横了他一眼,才慨然地望着那座隐没在山林中的庭院的方向。

那座关押着叛乱的天皇的庭院。

“那位大人的命运,真是凄凉啊。”他叹息道,“不知道你在京都干了什么,居然被派到这个鬼地方来。如果能够的话还是早点离开,这里不是普通人能待下去的。”

一宇眨了眨眼睛。他性格顽皮跳脱,对这种隐蔽的传闻富有好奇心。此刻便微微抬起头来,示意中将讲下去。

然而中将却不肯了,只是悲哀地看着那个方向。

“那位大人,是被诅咒之人啊。”他状似哭泣地叹惋道。

 

“切,真是败坏兴致的老头。”等铃木中将靠在路边睡过去后,一宇才愤愤地骂出声来。

他当然知道被关押在香川的人是谁,没有人不知道是谁。

“那位”据说是早年白河天皇与待贤门院——即鸟羽天皇之妻,亦是白河天皇的养女,所生下的罪恶之子。也真因为如此,鸟羽天皇才会如此嫌恶他:谁都不愿意见到自己名义上的长子,实际却是自己的叔父吧。

至于后来的事,他便不甚清楚了……待他理解事态,已是这位上皇造反被抓,然后被遣送到赞岐国的时候了。

至于这位上皇造反的原因,还有造反的经过,他一概不知。

“那老头肯定知道,却不告诉我。”他嘟嘟囔囔道,使劲地踢了一把草垛。

从红叶与枯草间隙中,飘落下一根黑色的羽毛。

一宇疑惑地拾起那根羽毛,思考着到底是什么鸟类所落下。形状有点像鸦羽,但鸦羽远没有这根羽毛一般修长漂亮,更何况羽毛有着让人吃惊的,几乎尖锐的黑色。

他将羽毛翻了个面,然后惨叫着扔掉了黑色长羽。他呆滞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颤抖地跑到铃木身边想要摇醒他。

羽毛的另一面沾满了红色的血。这些血已经干成了一片,因此并不会让人觉得有湿润之处。只是血色异常鲜亮,稍微触碰,便像夕阳的余晖一般,窸窸窣窣地落在草坪上。

 

满是尸体的庭院堕落在吞噬一切的火焰之下。唯一的“活物”半跪在庭院里,黑发凌乱地散开,身躯因为极大的痛苦而颤抖。

黑金色的爪子深陷泥土——那已经不再是人类的手指了。它们曾经苍白温热,抚弄过琴弦亦曾写下过和歌,而如今只能被当做致命的武器。

“……住……手。”

背后不知何时长出的黑翼颤动着舒展开来,将血滴抖落在地,然后疯狂地向外伸张着,丝毫不顾及主人几近被耗竭的生命力。直至遮盖苍穹。

痛苦到了极致便失去了人性。

清亮的金色正在吞没他的长发。

“……别开玩笑了。”

残留的理智正在无望地叫嚣,随即被黑暗一点一滴地融解。

想要血液。

想要杀了他们,杀了这座山里的所有人。

黑暗终于涌进了视野。

在理智即将消散的那一瞬,他突然看见了灵魂的最深处。

依稀是水流交汇之地,年幼时遇见的蓝色的妖怪坐在水流中央的青石上,声音依旧是低缓而冷淡的:

“汝之意,是要反抗吾?”

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没错,就凭你是无法让我屈服的。”

他已做好被妖怪杀死的准备了。这股冲动来得莫名,然而却不会让他后悔。

屈从眼前的这家伙,才会更让他后悔吧。

“既然如此,何不反抗一切?”

妖怪说,带着一点笑意。

那是,绝对不能忘记的所有。

“使汝痛苦或使汝烦忧的,以汝之全力摧毁吧。”

 

“即使是这人类之躯。”

耳边响起了念白般清冷的声音,熟悉得简直让他震悚。思维短暂停滞了一刹那,他才反应过来那是他自己。

他转过身来,一双清澈的蓝色眼睛正对着他。

这是极其不可思议的画面,深红直衣的青年背负着羽翼,转身面对熊熊燃烧的阁楼与张牙舞爪的火焰。

至少,在旁人的眼光看来如此。——若还有旁人的话。

显仁向前走了几步,一直走到青年面前。热浪在他面前翻滚,他亦不觉得有何不妥。

“如果作为人类,一生都要被操纵的话,那不如抛却这一切吧。”

金发青年向他伸出了手,面上呈现着不属于显仁的微笑。他展开黑色羽翼,那些锋利的羽刃如同刀剑。

“这些力量都是属于你的。想要去报复还是去征服都可以,没有人可以阻拦你。”

“然后成为没有灵魂的怪物吗?”显仁面无表情。忽然笑出声来。

“我且问你,何为大义。”

这可真是一个突兀的问题,金发青年面上掠过一丝困惑。

好在显仁很快为他解答:“大义即为我心之所向。”

没有心的人,更无从去追寻理想。

他面色平静却用力地将青年拥入怀中,丝毫不理会金发青年面上的迷惘,将头靠在他肩上,轻声道:

“所以你要操纵我吗?别开玩笑了。”

“你只不过是我的力量本身,却妄想操控本尊吗。”

热浪破开意识幻境深处,火苗终于舔上他的衣裳。他以为拥抱住的青年不过是一堆火焰,灼热的痛感从火焰烧灼处传来,然而这些痛感与化妖时相比都不算什么——

人间就是地狱。他已在地狱中被灼烤太久了。

“……成为没有心的妖怪,对你而言,更轻松一些吧……”金发的妖怪闭上眼睛,脸上的皮肤被烧得焦黑,断断续续地讲,“被力量操控,不好吗?”

世间光怪陆离,唯有此刻能勉强作为真实。

显仁只是更加用力地将他拥在怀里,低低开口:

“我已经是怪物了。”

“所以必须时刻提醒自己,不要成为真正的怪物。”

 

火焰终于将他吞没了。

在清醒的最后一刻,幻梦般的那个女人坐在床榻上,笑着问他何为大义。

“这世间……真的有大义吗?”

这般孤独,不公,互相伤害的世界,真的有正义存在吗。

她沉默,然而显仁听见了女人内心声嘶力竭的声音。

这般绝望的命运,希望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

有的。他说。

他走过去,将因剧烈的动作而掉下的佛经放回原处。然后他坐在床边,为女人整理乌黑的长发,手指穿过柔顺的发丝。待贤门院顺从的靠了过来,闭着眼睛安详脆弱如同婴儿。显仁另一只手握住了待贤门院的手。

那是他们两人一生中最亲近的时候,皆发生在生命完结的那一瞬。

“愿为大魔王。”显仁说。

待贤门院睁开了双眼,带着笑意。她注视着她的长子,眼神温柔而绵软。

“愿为大魔王,扰乱天下。以五部大乘经,回向恶道。”

 

啊啊,这就是我的大义了。

如果这世界无法予我于慰藉,如果这世道公平正义只能沦亡。

那么就破坏掉这一切,堕入恶道也无所谓。

然后重建一个,真正理想的新世界吧。

 

 

近来荒川周围实在不算太平。周围年老的渔民这样告诫自己的徒弟,让他们检查好渔网与渔船不要被忽起的风浪毁坏。言罢叹息了一声。

他们说那是荒川的神明发怒了。

荒川的神明就如这荒川水,时而波澜起伏,时而平静无漪。然而,这般低气压的阴沉与灰暗,确实不是平日的荒川该有的。

是缺少肥美的鱼肉还是鲜嫩的谷麦?是对供奉有所不满还是有愚蠢之徒惹怒了川主?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人们在私下这样讨论着,希望有谁能平息川主的愤怒。

少数几个僧侣对此怪景一如磐石沉默以对,几天后收拾了一些琐物和干粮便要离开村庄。唯有与僧人亲近的村民去送别时,才得到了这样的消息:“荒川即将发生不详之事。”

何为不详之事。村民们询问,却并未得到答案。

他们能看见的只是荒川之上越来越厚重的水雾,蛇行般阴郁而诡异,不知不觉中便能让人窒息。

 

而在雾气的中央,荒川站立在如平地般的水波上。他身着质地柔顺的蓝色长袍,游鱼环绕在他的颈侧却不敢亲近他。

与其说是害怕他冰冷的气息,不如说是害怕隐藏在他华贵衣着之下的斑斑血迹。

荒川没有说话,他抚摸了一下游动的蓝鱼,眼角忽而带上了一丝笑意。

这笑意是凉的,沾着血腥味而热度不足。远远望去那暗紫恍惚便是刀锋,亮得惊人却也骇人。

他在等待,又好似正在出神。

或许是在等待即将到来的夏夜吧。不见了秋日红叶,霜雪化为河流,如今已是带着苍翠色泽的夏日了。

正所谓夏则夜,对唱和歌或是手刃敌人,都该是这个季节最为人所称赞的时候才好。

“还不肯现身吗,死物们。”他缓悠悠道,摇了摇扇子。

黑色的水刃从水面上抽身而起,是坚冰般微妙的寒意和视感,恍惚是刀鞘又好似不是。须臾过后,一只惨白的手从暗沉的雾气中现出,轻快地握住了这把黏腻的“刀”。

手的主人流出几声干枯的笑声:“您倒是沉不住气。还是当初的暴躁的小鬼啊,荒川大人。”

声音是老年人的声音,而杀意不是。光站在这水雾前,便有种令人绝望的窒息感。

“对待汝等无需耐心。”荒川道,合上了扇子。

“在该结束的时候,就快一点结束……是像您会说的话呢。”声音兴致勃勃起来,“吾等已经等不及了,想让这荒川流域被大人的血染红,那时的荒川一定美丽至极。”

荒川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已经看见水面的军队了。白得惨烈的骨头漂浮在水面,一股腐败的气味从生锈的铁甲中弥散开来。那些丧失了神智的血色眼眸贪婪地盯着大妖,丝毫不压抑他们对充满妖力的血肉的渴求。妖怪狭长的眼光掠过战甲,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嫌恶之情。

放眼望去,这些散发着死尸气息的妖怪已经将周围堵了个水泄不通,黑压压的一片中仅有阴森的红光显现。

蓝色的妖怪独自站在死气中央,武器大抵只有手中的折扇。然而眼神依旧让人捉摸不透,平静而漠然。

一如沉寂深处的爆发。

“无聊。”

与言语声同起的是水流深处的轰鸣声,将短句挟带在内,随即吞没。

风声和水声终于混在了一起。水浪翻滚而来,天空分崩离析。

荒川之主立在汹涌的水流上,面无表情道:

“汝等之血,只会辱吾荒川。”

不过是只明白欲望的死物而已,根本无法与他作比。

在唤起水流的那一刻,他突然想起了某个孩子的眼睛。然而命令已从口中传出:

 

“就这样被黑暗的水流吞噬吧!”

 

从很久之前开始,无名的妖怪便存在于荒川。

“存在”是什么呢……是血亦是力量,是追求也是失去。他以大妖为食,得到了无人能比的力量,然后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而从某一刻起,或是因缘巧合或是天意作弄,他得到了与川流相同的名字。

然后,他终于明白自己是谁。

 

“并非因吾为荒川之主,吾名才为荒川。反之……正因吾名荒川,吾才是荒川之主!”后来的他曾这样阐述给另一个黑翼妖怪听,然而现在的荒川尚且不明这一切。

他操控着水流,明明身处战局却又似冷眼旁观。

被刀刃般的流水撕裂的血肉,被水流压碎在川底的残骸,他目睹着这一切,心怀厌恶又心绪复杂。无论如何,那些附有咒力的刀剑的确能伤害他,因此绝不能大意。

而在这激烈的水与剑的战争中,那双眼睛依旧存于脑海中。

他是记得男孩的,不如说这几十年来,他依旧在思考那次奇特得可以记入怪谈簿中的相遇。

男孩身上的血脉肮脏又神圣,但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十分美味的滋补品,特别是对他这种刚刚经历了一次战役的妖怪来说。

他不止一次想要吞噬男孩来增强自己的妖力,然而却在那双眼睛下退却了。

荒川很清楚原因,而正因为知道,所以他并不愉快。

那双眼睛中有执念。或者说,有如人类这种短暂生命的存在特有的强烈执念。

面前的男孩,是活着的。

而这执念不属于妖怪,不属于这种生命长达数千年的存在。

又或者说,妖怪的执念绝对不会像人类这样干净而脆弱。

 

硬要说起来他也曾是这些妖怪中的一员。只不过比起那些妖怪,他所追随的乃是更为令人生畏的事物。

他不仅追求力量,他渴求荒川。这种饥渴深入骨髓,妖怪甚至在无人的夜晚妄想着用自己的水流将荒川重新清理一遍,将荒川改造成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

然而,这终究是不可能之事。以川为名的妖怪比任何人都理解这一点。

荒川不属于任何人。即使是荒川之主,也不可能真正拥有荒川。川流诞生在千万年前,亦将继续流淌过下一个千年。

他清楚,却又因这样的清楚而焦躁不安。无论杀多少妖怪,手上沾多少血,也永远得不到最想要得到的东西。妖怪的贪婪根本无解。

所以才会对男孩的眼神产生兴趣,所以才会不止一次想要摧毁显仁。

“想要我屈服你吗?别开玩笑了。”

为何不屈服于力量。不屈服于想活下去的欲求。

不屈服于一个人类的贪婪之心。

荒川看着显仁,明明因恐惧而颤抖,却依旧保持着作为他本身的骄傲,简直倔强得叫人无言以对。

他忽然就笑了起来。

“那就反抗一切吧。”

明明汝如此弱小。

“使汝痛苦或使汝烦忧的,以汝之全力摧毁吧。”

——但这一局,将胜利暂且让给汝。

 

如果作为妖怪,不能与荒川同在的话。

那便作为王者吧。

 

——即使破坏掉这妖怪之心。

 

那只驱魔箭就是这时候从远方射来,和着流星的光晕将高高飞起的月白色长袖钉在树干上。

沉浸在战况与遐思中的妖怪猛地抬起头来。

在枝叶摇动的阴影下,衣袖的主人发出不屑地“啧”的一声,就着月色微微偏了偏头。

露出清亮的金色发丝与精致的五官。

大天狗拔出箭,不去管因这样粗暴的动作而被灼伤的手指。他凝视着沐血的蓝色妖怪,有些懊恼却又按捺不住的勾起嘴角。

“好久不见。”他说。

 

“吾以为汝是来帮吾。”荒川之主若有所思,“没想到汝是来添乱。”

他气息因为双面夹击而有些不稳,同样有些气喘的是背靠背站在他身后的大天狗。

“……我亦没想到,你会这么狼狈。”大天狗有些郁闷道。

谁都不会明白他在一堆阴阳师的追捕下逃难了半年,最后终于在半是不甘心半是怀念的心绪下去了荒川,结果发觉对方也在面临不亚于自己的惨烈战况的复杂心情。

荒川用水流斩开面前妖怪的躯体,侧身移动时却撞上了大天狗的黑翼。

尤其是这羽翼还处在“钢铁之羽”的状态下时,就更难接受了。

“太碍事了。”终于趁着战斗的空隙,荒川忍不住指着他的翅膀说,“汝之羽翼不能收于汝身后吗?”

“不能。”这黑羽是他身上唯一的武器,况且……“我并不会水。”

荒川沉默了一瞬,终于忍无可忍:

“离吾远些!”

 

这场战役终于演变成单方面的屠杀。

大天狗依照着荒川的意见进行远程作战——事实上他基本没有多少实战的经验。即使力量惊人,他成为妖怪也不过半年之久。

因此他除了力量的碾压,其余无法可想。大天狗立于半空中,将自己的黑翼完全展开来。远远望去,金发的青年身上宛如长了纯黑的利刃。

随后利刃飞散开来,是狂风中四散的春樱般的美丽而可怖,亦如春樱般染上了无法消去的艳红之色。

他站在高处,因此能很清晰地看见隐没于羽刃空隙与水流之间的荒川。既然对手亦是水系妖怪,普通的水流已不能作为武器。在某一刻,作为防御的水流因力量的冲撞消散殆尽,最后随着妖怪的咒令将敌人一并碾碎成深红泡沫。

自铸造来便是为破碎而生。大天狗在稍许眩晕中这样想到。

随后他想到,如果荒川对面的人是自己,那该多好。

作为人类时他就不曾屈服于大妖,直至作为妖怪时终于可以并驾齐驱。他们之间的差距并不是力量,而经验上的不足也可以很快补齐。

——甚至总有一日,他能强到和荒川对立而不显颓势。

时间真是快得惊艳又残酷。

他躲过从远处射来的灵箭,并以风之力将箭调转方向,以更快的速度反射而去。随后大天狗听见一声无比痛苦的惨叫。

但大天狗此刻只看得见底下的荒川。蓝色的妖怪身上沾满了暗红色的血浆,似乎已经厌倦了单只用水流作战,他提了把剑将对面妖怪的头颅剁成了块状,完全没有作为君主的从容和初见时从骨子中透露出的沉稳优雅。

他却是真实的,不仅是那场做了几十年的幻梦。

“失神了?”荒川说。

明明处于危险之极的战场,荒川也完全没有看他。大天狗却清楚,这话是对着他而来的。

“不。”他在风中微笑,“我只是在想,为何你这方只有你一个。”

好歹眼前这只妖怪是荒川之主,却连像样的军队也没有看见。

“……愚蠢至极呐。”

蓝色的大妖道。

“这等废物,无需旁人出手。”他将剑举起在手,似笑非笑地盯着飞于空中的大天狗,“汝莫非认为,这些完全被本能和欲望操纵的渣滓能杀死吾?吾之手下自然趁此机会去收割他们最后的势力。”

是的,他终于明晰了。

“你还真是信任你的手下。不怕被背叛吗?”

这喧嚷于骨髓的战意,与血脉深处的骄傲一同混响。

“更愚蠢了。”荒川不耐烦地说。他身上已有一些小而狭长的伤口,他自己的血味则是这场杀戮最好的催化剂。

“他们清楚,只有吾才是他们的王。”

 

那一瞬黑翼的大妖几乎想要叹息,然后嘴角终于扬起一个笑容。

比起语言的苍白,不如投身于这看似永无止境的杀伐中吧。

 

终于见到从血色湖水上展露的晨曦,将微微发暗的晕红色漂得白了一片。

而真正目睹这一美景的,大抵只有两双眼睛。

大天狗终于收了翅膀,降落在荒川之畔。而生性厌烦水源被污染的蓝色大妖亦已坐在岸边。荒川之主的衣物已被黑红染遍,腹部的衣物向外渗血,而妖怪丝毫不在意。杀戮时凶狠的神色已经褪却,他平静看着荒川水面,脸部线条忽然就柔和了下来。

即使水色泛红,这红色也在被清流覆去的同时逐渐消亡。 

大天狗走到他身边,然后收了羽翼。也随他坐在岸边上悠闲地看着风景。

他有很多话想对荒川说,从很早开始就是如此。孤独地坐在皇位上做一个傀儡时,被自己的兄弟背叛时,或是最终将以血为墨抄写的经书投入水中时,他都曾想过那个蓝色的妖怪,不知此时此刻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

那是他作为显仁的一生中少有可以独自珍藏的故事,也因此回味才格外深重。

但大天狗此刻坐在荒川岸边,却觉得说出口也并没有什么意义。又或者他觉得对方已然知晓。

“的确是,许久不见。”荒川道。

他一半脸沐着晨光,于是那边泛起了奇异的粹白色,包括唇齿和眼睛。

“不好奇?”大天狗将扇子放在膝上。

“汝存在于此,已经说明了一切。”荒川悠悠闲闲地说,“吾早就看出汝有如此潜质。”

大抵是胡说八道。大天狗想。

“比起这个,我更在意另一件事。”他敲了敲自己的折扇,“汝对荒川好似甚是了解。”

荒川的声音十分冷静,还是过去那种波澜不惊的语调。

“不错,”大天狗坦然道,“我年幼时随白河法皇居住在此,法皇去世后我便回了京都。”

他已经可以平静地提起那个造就了所有冤孽的男人了。显仁的一切都在大火中被焚毁,包括难以启齿的血脉和无可抗拒的悲运。

而大天狗则在火焰中诞生,那便是他如今存在此地的理由。

“我认识他。”

大天狗惊讶地转过头去,而荒川依旧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荒川的主人似乎思考了一秒,才慢慢道:

“他与汝相比,更像一个正常人类。”

瞳孔紧缩,深邃的蓝色猛然颤动了一瞬,闭上之后再睁开时已成了清澈的微波。

蓝色眼眸的主人露出很平淡的笑意:“是。”

 

“罢了,不提这些。”荒川微妙地转换了话题,“吾这里倒是有茶,品茶否?”

大天狗无言地看了他一会儿,随即将目光放到依旧泛红的荒川上。记忆深处,他仿佛也曾穿着白衣坐在林中的庭院中品茶,佛经的墨水尚未干透,飞鸟衔着春枝洒了一地白露。

然而来时的路已经被尸体隔断了。即使他不回头望去,也知道那些想要夺取他性命的阴阳师的尸体还未腐朽,人类的血肉对妖怪而言亦是美食。在刚结束的战争中这些尸体对敌方就算是不错的补给了,大概现在林中所剩只剩残缺的尸块吧。

最终他只是叹了口气,在这晨露与血腥交错的气息问身旁含笑的妖怪:

“哪里有茶?”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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